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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名柯/柯哀】无影灯下 11 & 12


Side C


11.


往事如前尘,昨日不可再追。

如今留在值班室的工藤和灰原,已经不再是当时刚拿到执业、难免惶恐的新人,而一起在游乐园吹泡泡的身影,也去得很远,看不真切了。

愤怒不甘的光彦被黑羽拖走,灰原的错愕也只是维持了一时片刻,随即她垂下眼,长长的睫羽盖住了眼神:“现在的小朋友可真有意思。”

她说话常常意有所指,时间长了,工藤脑子里基本建立了一个她专属的翻译机,专门翻译她这些听着没什么不对,但其实是在变着花样损人的话。

而此时的“有意思”基本能等同于“缺心眼”。

她不再是那个把脸埋在他肩头,喃喃说着“原来真的这样难”的新人医生,哪怕面对光彦这样当面指名道姓的指责,她的情绪起伏也只有那短暂的须臾,像是投石入海,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。

“去抢救室吧,快到时间了。”马上到换班时间,他们要去做交接。

门外看热闹的同事已经散开,明天指不定私底下要被传成什么鬼样子,灰原想了想,仅她现在能想到的,已经有“冷酷无情指导医怒斥实习生”、“热血实习生泪洒值班室”这样的版本,想到这里,她抬肘碰了下工藤:“你还说我对实习生态度不好,你刚才可比我凶多了。”

冷着脸冲进来,不由分说的一句“够了”就让人闭嘴,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一直说别人“态度不好”的人。

“你还好意思说?”工藤回道,“肯定是你前面说了不知道什么刺激人的话,才把你这头号粉丝给气得口不择言了吧。”

工藤继续道:“明明人前段时间还跟我们打听,你喜欢什么样的人,现在大概心都碎成渣了。”

他闭口不提自己那句无理又霸道的“建议你别喜欢她”,只说:“你可真是让人一点幻想都没有。”

灰原笑起来:“哦,我怎么听着这话积怨已深?你是在说实习生,还是在说你自己?”

“原来你还知道我积怨已深啊?那你就更不应该笑了——我凶他,是因为他不知道天高地厚,他这边几句话说得容易,可万一把某些人惹毛了,我指不定赔进去多少顿神户牛排才能哄好,这中间吃亏的是谁,还用得着说吗?”

同时兼任着“大厨”、“善后”、“指导医”等角色的工藤,工资只能领一份,觉得自己实在是亏大了。

可他的卖惨行为并没有换来同情,“某些人”笑得更开心了:“原来只要不开心就有神户牛排可以吃吗?”

这人都在关注些什么!

“那我还是挺不高兴的,我们明天可以吃神户牛排吗?”

……没见过有人居然这样滥用别人的心软的!

“我没看出你哪儿不高兴了。”

“哦,那你等等,我酝酿一下情绪。”

“我不吃那一套,少来!”

将严肃化为轻松的玩笑话,淡然成熟的处世态度,一笔带过的不以为意,它们不会与生俱来,唯独只能寄托于时间。

受过伤,痛过疼过,便会知道下一次该怎样做了。

他见过她的伤疤,知道它经过怎样的缝合,经历过多久方才拆线痊愈,哪怕时至今日那伤口光洁如初,全然看不出曾受过伤,可他还是不愿意看到有人去向她的旧伤口捅刀。

哪怕光彦不是故意的。


黑羽把光彦拎出了风暴中心,一路督促着他去换了衣服,又把他送到医院门口,一路上光彦都很沉默,临走时,他才突如其来地问道:“你不骂我吗?”

黑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:“我骂你干什么?”

“我刚刚说了那样的话……”

其实现在冷静下来,他也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胆寒,可脑子里还是乱作一团,根本理不出一点头绪。灰原没有反驳他,工藤看着生气,可也只叫他闭嘴,而黑羽从头到尾都没再多说什么。

他心里烦乱如麻,倒是希望能有个人来骂他一顿。

“你这人……被虐出习惯了啊?”黑羽还没见过这样赶着找骂的,“要是灰原觉得你说得不对,她会自己收拾你的。急诊上上下下几十号人,没有哪个是没被她寸过的,哪用我替她出头?”

也就工藤是个例外,他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。

光彦的表情现在除了茫然,还多了一些颓丧,他望着医院外车水马龙的街道,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往哪走。

“既然让你回家,就好好休息吧。”黑羽推了他一把,像是想把他推离医院这个世界,“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,你会明白的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没救回的患者,没能兑现的承诺,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仓促结束的年轻生命,就活该遭受这样的结局吗?

黑羽难得地敛了他平时总是挂在脸上的轻松神态,正色道:“我跟工藤不一样,我最不爱跟人炖这些心灵鸡汤。”

“但我好歹占着个你 ‘指导医 ’的名号,有些话我还是应该和你说的。”

黑羽平静地望着他:“和患者的距离到底应该保持多近或者多远,每个医生的答案可能都不同。”

“所以,别用自己的要求去衡量别人。”


他一直回想着黑羽的话,一宿都没睡好,第二天早班差点迟到。他去值班室的路上,被分诊台的护士叫住了:“哎哎,等一下,圆谷医生!你是去值班室吧?帮我把值班记录捎过去吧?”

他应了一声接了过来,路上随手翻了一下,厚厚一本值班记录,上面简要记了每一班的人员配备,新收的患者和负责的医生,仔细看,里面出现最多的名字,就是灰原。

之前听其他同事聊天时说,原本她只是在博士不在的时候,来帮忙救个急而已,大家都没抱什么希望,毕竟急诊人少事多,又苦又累,一个人当三个用都是常事,而她这样在专科科室已经崭露头角的医生,能来帮忙,已经是情分,也没人指望她能起到多大用处。

可没想到她真的把自己完全当成了急诊的医生,排夜班的时候从不推阻,如果谁有点事想要换班替班,如果去找她,她都会答应。

他将值班记录放在了值班室,又去了病房,灰原已经开始和护士核对今天患者的用药,看到他来,旁边的护士问道:“啊,圆谷医生,十三号床的患者是你收的吧?甘露醇今天还要继续用吗?”

他脑子里攒了一堆没来得及消化的纷乱思绪,一时间被扯回了现实,一时没反应过来,十三号床,前天做完手术后出现脑水肿,所以用了甘露醇……最新的情况是什么来着?

“停了,无法缓解的话可能要准备二次手术。”灰原头也不抬地替他回答了护士的问题。

“罗通定要再用一天。”

“约一个时间,今天下午把腰椎穿刺做了。”

……

急诊病患数量多,周转速度快,可她却好像每一个人都能牢牢记住,所以任何时候有突发情况,她才能做到一直镇定自若。

那些口耳相传的校园传说,专业课本里夹着的照片,让旁人难以企及的简历,似乎都让他对灰原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“滤镜”,哪怕他已经跟在她手下实习,却总习惯想当然地把她当成那个自己理想中的、完美无缺的人。

可现在,那些值班记录里频繁出现的名字,任何时候、对每一个患者都能做到的了如指掌,仿佛明明白白地嘲笑着他的幼稚。

他自以为是地关心着一个在他看来“特殊”的患者,而她用自己的方式,一视同仁地重视着自己所有的病人。

看到他还在那里出神,灰原看了他一眼,说道:“这里我来就行,你去留观室找工藤,跟他说早上那台择期手术取消了。”

他连忙尴尬地点点头,又去留观室找工藤,他将灰原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他,工藤似乎愣了一下,随即说:“行,知道了。”

光彦也才反应过来,这么一件事,打电话说不就行了吗?为什么要他跑一趟?

是因为不想看到我吗?这个想法在他心里一冒出来,好像就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他的脑子,昨天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思绪顿时更乱了。

工藤看了他一眼,似乎能猜到他想什么似的:“她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
光彦愣愣地看着他。

“她是怕你跟着她,心里觉得不舒服,才叫你过来我这边的。”工藤一边快速扫过患者的血常规检查结果,确认了没什么异常,又继续道,“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
“我……”光彦纠结着不知如何开口,工藤像是已经将昨天的事全部翻篇,可他还记得他从门口进来时,眼里几乎掩饰不住的怒意。

“对不起。”他低声说,“我昨天不该那样说。”

工藤看了他一眼,哭笑不得地反问:“你跟我道什么歉?”

“这么说的话,我也得给你道歉,我昨天态度不太好,你多包涵。”工藤完成了留观室的工作,准备回值班室,“那家伙就是那样,说话不太好听。所以来我们这儿的实习生,十有八九都走了。”

“那还剩下的一两个呢?”他小心翼翼地问。

工藤看着他,眼神像是在说“不就是你吗”。

光彦:“……”

身边的人白衣外袍整齐洁白,里面的衬衫随意地松开着两颗扣子,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本能一样的淡然自若,不管是在抢救室、手术室还是病房,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不知所措,和那个人一模一样。

他们是一样的人。

光彦心里涌起无边无际的无力感,他轻声问:“工藤医生,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?”

“嗯?”他应了一声,“你说。”

光彦望着他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,他有些不甘地问道:“你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吗?”

永远都淡定自若,理智自持,好像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

工藤愣了一下,随即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,他笑着说:“当然不是了。”

“至少我不是。”




12.


那时候他们还都在专业实习阶段,当时他和服部一起轮转到了心胸外科,而灰原跟着导师去了外地参加一台“飞刀”手术,有大概半个多月都回不来。

她拜托了工藤来监督博士,让他不要趁自己不在,偷偷叫垃圾食品外卖,却没想到这个人擅自做主,每天顺带着把自己和博士的一日三餐都发给她了。

明明刚认识的时候,他们两个人都是厨房新手,一起在博士家的厨房做饭,差点触发烟雾警报,而她在厨艺上的难得笨拙,似乎莫名其妙地鞭策了工藤,他的厨艺突飞猛进,最后他们一致同意,如果哪天他不做医生,或许可以考虑转行去开餐厅。

而外地这家医院的员工餐,更是难吃得令人发指,每天看到工藤发来的照片,灰原都无法自控地想拉黑他。

那天工藤做了芝士肉酱千层面,这个是她最喜欢的,而某人专挑她不在的时候做,简直太过“用心良苦”了。

他发完照片报社,还要欲盖弥彰地说一句:“时间不够,要回医院值班了。今天我们收了个从儿科转来的患者,她居然穿着我主队的球衣,哈哈。”

工藤是个不折不扣的联赛球迷,在夜班没有剥夺他的正常作息时间之前,他可是一场比赛不落的铁杆粉丝。不过,可能夜班真的太摧残人了,才把球迷先生折磨得看到一个穿着主队球衣的小患者,都觉得亲切。

灰原看着那张千层面的照片,光洁的盘子边缘模模糊糊倒映出了拍照人的脸,她的视线在上面停了一秒,竟罕见地尝到了一点“想念”的意味。

她和工藤、服部还有黑羽有一个聊天群组,之前是用来互相提醒上课点名用的,开始实习以后,就成了大家互相倒苦水的地方,而当轮到比赛季的时候,还是他们三个疯狂哀嚎自己主队战况的地方。

那天她刚跟着导师开完术前准备的会议,休息时间拿出手机一看,就看到服部在里面发了一句:“让我们来恭喜凭实力专业光棍二十年的工藤!今天终于有人向他求婚了!”

黑羽十有八九是在上课,不然不会秒回,他说:“不是吧?谁这么想不开?”

然后还不知道为什么要特地圈她一下。

服部飞快地发出一张照片:“我们病房收的小患者,工藤负责的。今天查房的时候,有人逗她,问她将来长大了想做什么,她说,等她长大了,想给工藤哥哥当新娘——”

照片里是工藤和一个小姑娘,小姑娘靠在病床上,却没有穿病号服,而是穿着一件小小的球衣。大概就是工藤之前提到的那个从儿科转来的小姑娘了。

照片里的一大一小两个球迷都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,工藤比真正的小朋友还童心未泯,他还充满童趣地比了个剪刀手。

黑羽继续坚持不懈地拆台:“不是吧!这么可爱的小朋友,为什么审美这样与众不同?”

服部:“我看你是嫉妒。”

黑羽继续问:“那工藤什么反应?”

服部:“我明明看他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,可还是得口是心非地说不行。”

黑羽非常配合,手速飞快地送上了一连串大笑、笑哭、笑得捶地的表情包。

这时迟迟才打开群组的工藤:“……”

小姑娘要过了秋天才满八岁,可居然是个了不得的小球迷,她刚转来心胸外科的病房的时候,工藤看她穿着球衣,带来的日用品也都是球队周边,忍不住就问了一句,于是就熟起来了。

他们的病房很少有小孩子,医生护士也都很喜欢这个爱好与众不同、性格又活泼开朗的小朋友,没事总喜欢逗她两句,好像跟她说几句话,连工作都会变得轻松不少。

可她的病症并不让人轻松,她是个“先心”,自己原装的心脏随时都可能罢工,正处于漫长地等待移植手术的排对队列中。

黑羽自己笑完,还不忘了她:“灰原呢?怎么一句话都不说?”

她还没来得及回,工藤就冒出一句:“我说服部,什么叫  ‘凭实力专业光棍二十年 ’?!你给我说清楚!”

……这人的反射弧是不是长了点?

服部还没回,黑羽已经率先抢答了:“这题目我会!”

“上学期期末考的时候,我们班的女生想约工藤去通宵自习室复习——”

服部配合地补充:“工藤一脸无辜地说: ‘可是,我已经复习完了啊。 ’”

“迎新舞会的时候,护理系的系花跟他一起参加学校舞会,人家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家——”

“他说: ‘我不回家,我还要去趟实验室 ’。”

这两人一唱一和,用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做“损友”。

灰原看得忍俊不禁,可她热闹没看完,就发现热闹到了自己身上。

服部:“他不仅自己职业单身,还要帮别人代言。”

“那次我们班有同学说,很喜欢临床一班的灰原同学。”

“工藤就很惊讶地问人家,不是吧,你喜欢那家伙什么? ”

灰原:“……”

这事儿她还真不知道。

那边的服部说完这一句就没动静了,可能是在线下被工藤武力制服了。

这个话题无疾而终,但之后的一段时间,服部还是每天定时会在群里更新一下工藤这位小崇拜者的近况,当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调侃工藤。

可有一天,服部每天的照片更新突然停了。

那天她有个包裹寄到了医院,她人不在,原本想找工藤帮她取,但他一直没接电话,过了半天,他才把电话回过来。

“之前在手术室,没接到电话。”电话那边的人问道,“怎么了吗?”

“没事了,我找了黑羽。”她回答。

他的声音听着和平时别无二致,可她却莫名觉得,那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和低落。

“工藤,你怎么了?”她问道。

“嗯?”他反问了一声,随即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可能露出了些许破绽,稍微调整了一下声音,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,“什么怎么了?没事啊。刚下手术,累死了,我现在准备回家了。”

他们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,便收了线,灰原面前堆着一堆还没看完的论文,手边还有没完成的导师布置的任务,待办事项还有很多,可她却罕见地无法集中注意力。

铅笔在她手上转了两圈,她又拿起手机,给服部发了消息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服部隔了一会才回复她:“那个小球迷,心衰没抢救回来。”

她看着服部的话,迟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。

他疲惫的声音,低落的情绪,好像都有了答案。而大概是莫名的自尊心作祟,他显然不打算让她知道这件事。

他好胜心强,从来对自己充满自信,穿上白衣时,意气风发又锋芒毕露,好像手中那柄柳叶刀,就是面对死亡时能绝对制胜的神兵利器,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够难倒他。

可现实总是残酷无情,它会打破所有的“好像”。

灰原看着眼前的书本,忽然站起身来,效率奇高地跟导师请假,然后就直接去了车站。

她喜欢凡事有计划,喜欢井然有序,鲜少做出这种“说走就走”的事情,铁路上列车疾速飞驰,她却后知后觉地想,我这是在干什么?


“今天辛苦了,早点回去吧。”当天的值班医生这样对他说,“你表现得很好。”

工藤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:“谢谢前辈。”

他是表现得很好,第一时间发现患者体征异常,立刻进行紧急处理并安排进了手术室,最后的开胸心脏按摩,也是他来做的。

人体内的鲜血温度明明不高,却好像有着灼人的热度,隔着手套,他几乎觉得自己的指尖在燃烧。

“导管做不了,没办法了。”

“工藤,可以了,停下吧。”

无影灯下,对面上级医生的面孔似乎都模糊起来,唯一清晰的只有手术洞巾下的创口,他机械地维持着手上的动作,可也只是短短片刻。

因为死亡没有人情味,它甚至不肯给人多一刻的时间来自欺欺人。很快,即使持续的心脏按摩,也无法给心电图上的波形造成哪怕一点的波动。

“滴——”

无法监测到心跳的监护仪发出了长长的警报声,前面的麻醉医生抬手关上了仪器。

他本能地跟着其他同事一起走出手术室,脱下手术服,洗过澡,换了衣服,已经是他下班的时间,他却还是去“路过”了一下病房。

空出来的那张病床已经收拾妥当,很快就能接收新的患者,而小姑娘的妈妈,正在一边整理女儿喜欢的那些东西——小小的足球摆件,球队配色的毛巾和本子,还有当家球员的Q版小人,可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部收起来,却连一个手提袋都装不满。

可是世界仍然太过拥挤,容纳不下一个小女孩这么点儿微小的喜欢。

看到他站在外面,患者家属跟他打了个招呼:“工藤医生。”

他沉默地走进来,尽管主刀的医生已经向家属做过手术的说明,可他还是忍不住低声道:“对不起,我……”

对面的母亲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,不住地摇着头,可丧女之痛还是轻而易举地将她击溃,她哽咽着说:“我明明跟她说好,要带她去看这个赛季的决赛的。”

可却再没能等到那一天。

“但还是多谢你们这些天的关照,谢谢你。”她伸手拎起了那个袋子,抹了把脸,急匆匆地就从病房里走了出去,好像再多看一眼这里,她都无法承受。

那句仓促的“谢谢”,好像一把尖锥,稳准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。

“工藤,还没走啊?”有同事看到他,随口问了一句,看到他站在那张病床前,“唉,我也是刚听说……”

同事摇头惋惜道:“真的太可怜了。”

他也只能换上神色如常的伪装,来和同事进行一番客套的感慨。

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抢救成功时的情景,高强度的心肺复苏按得他手臂几乎脱力,可听到护士说:“心跳回来了!”的那一瞬间,他仿佛真的能感觉到那颗心脏,隔着胸腔和肋骨,在他的手心下,缓慢而坚定地重新跳动起来。

如果世界上有神迹,那一定是这样的。

那一天他因为手臂发酸,吃饭的时候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筷子,而某个人看到他这样,解决问题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,她拿走了他那份卖相非常好的海鲜拉面,把自己买的那份一看就很健康、也很难吃的鸡胸肉蔬菜卷换给了他——可以直接拿着吃,用不到筷子。

他走出医院,已经是日落西沉,黄昏的光线朦胧而幽长,不知道为什么,他有些想念那个总是用一些出其不意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的人。


“你到底要在这里站多久?”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来,“难道你想去保卫科应聘吗?”

他回头去看,那个明明应该跟着导师在外地的人,正靠在柱子上,抱着手臂一脸玩味地看着他。

“你怎么——”他问道,可她却截断了他的话,直接拖住他的手臂往前走:“陪我去一个地方。”

他们来到了中心球场,今晚有一场超级杯的球赛,出战的是工藤的主队。因为对决双方是联赛排行榜上的头两位,也是球迷最多的两支队伍,比赛的门票也跟着水涨船高,赛程出来没多久,就被抢购一空,几乎是一票难求。

可她却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,竟然拿到了两张门票,一路带着他走进了人声鼎沸的中心球场,场馆内强烈的灯光明亮如白昼,大屏幕上奔跑的球员身后好像带着疾速的风。

双方球迷此起彼伏的口号,裁判尖锐的哨声,进球时排山倒海的欢呼,这些都是他成为医生以后,渐渐从他生活中淡出的东西。而他自然知道,她并不是一时兴起,才跑来陪他看一场她并不感兴趣的足球赛。

“你都知道了啊。”他望着球场,说道。

那人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
“你也不用特意跑回来,我没——”

他想说“我没事”,可身边的人却突然转过来,笑着说:“你可千万不要误会,我是想着不可以错过你哭鼻子的机会,才不怕麻烦地跑回来的。”

她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,随即嘴角勾起一个笑来,似乎颇有几分遗憾:“不过看来我要白跑一趟了。”

刚才心里的感动顿时碎成了渣,他说:“让你失望了真是对不住啊!”

这世界上如果有什么能同时难倒他们两个人,“对彼此说真话”这一条,绝对能高居榜首。

工藤的主队终于在下半场打进了首粒进球,他们身边的观众全部起立,挥舞着手中的旗帜球衣毛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,欢呼声几乎要将场馆掀翻,而灰原将一张门票递到了他面前。

这是张崭新的门票,不是他们刚才入场时被撕去票根的。

是一张今晚比赛的儿童票。

她什么都没有问,可她什么都知道。

然后,他听到那个总是喜欢冷嘲热讽、从不肯好好说话的人,在这一片热闹欢腾的气氛中,轻飘飘地开了口。

她说:“记住她。”

“然后去救更多人。”

他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发热,抬手将那张门票接过,纸张不厚,可他却好像在那一片纸上,触摸到了心跳。

是他自己如同擂鼓一样的心跳声。

明明看起来最无情,说话最不饶人,可却是世界上最细心最妥帖、最了解他的人。

光彦问他,你们一直都是这样吗?

当然不是了。

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刀枪不入,看似金刚不坏的盔甲,是由流逝的时间,沉重的死亡和对方的陪伴,一点一点锻造的。

那张门票,他把它折起来,夹在了自己工作证的后面,好像一个护身符,提醒他要永远都记得自己最想做的事——拯救更多的人。

而将那张“护身符”给他的人,则没有那么好运,看完球赛已经是深夜,第二天导师早上要开会,她要连夜坐车赶回去,而为了赶今晚落下的进度,她甚至只能在车上看文献。

列车在黑夜中飞驰,车窗外飞速掠过一盏盏灯,斑驳的灯光连成一片摇曳的光带,灰原看着论文,突然想到几个小时前,自己来时想的问题。

我这是在干什么?

她回想起刚才球场里,工藤有些发红的眼眶,低头轻轻笑了起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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