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edging

技术性调整|Backup: https://archiveofourown.org/users/gminor

【新志/柯哀】竟渡河(中)

中篇


————



07.


灰原的研究最近正在比较关键的阶段,可在继续的方向上,她和导师有些分歧,整个人压力都很大,而她又是习惯晚上工作的人,长时间的日夜颠倒和巨大压力,终于趁着这一次的生理期,狠狠给了她些颜色来看。

而且不巧的是,她前些天因为头疼,吃完了家里最后一盒止痛药。

可时间不早,她实在不想出门去买药,索性就裹了张毯子,想着躺一会应该就好。

不过似乎有点好笑,她主修是药物研发,可轮到自己不舒服,居然也会有“躺一会就好了”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。她自嘲地笑了一下,整个人在沙发上蜷成一团。

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,就听见外面有人在按门铃,而且还无意识地按出了一个节奏绝佳的三连音——都不用起来看,她也听出来是某个五音不全、但乐感又很好的音痴。

他口袋里的钥匙,是用来当装饰品的吗?

她从茶几上摸到手机,摸索着打了句话发了出去,没一会,那人就自己开门进来,在她面前蹲了下来。

他的脸离得很近,身上还带着点室外闷热的温度,他问:“要不要我去帮你买止痛药?”

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摇头了,随后那人起身走开,客厅里响起他的脚步声,开门关门声,整个房子安静下来。过了一会,他又回来了。

“起来,吃药。”他递过来一杯温水和一盒止痛药。

她一时间不想动,他跪在沙发边上,却也只是低头看着她,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——他不能去扶她,也不能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,那是太过亲密的举止。

一切都没有明确的分界,一切又都被分隔得明明白白。

工藤新一对着灰原哀总是会忘记伪装,他不知道自己眼底那一点晦暗不明的神色,全都落在她眼里。于是她坐起来把药吃掉,明显感觉到他似乎松了口气。

他恢复了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,装作随意而好奇地问她:“那个……灰原,你经常会这样吗?”

完全不是,她会经常性头痛,可绝不会经常性痛经,绝无仅有的两次都让这家伙碰上了,这到底是谁有问题?

“……你知不知道问女生这种问题很失礼啊,色狼大叔。”

“你说谁是大叔?”

“哦,那就承认是色狼了啊。”

“……我看你好像没什么事了。”

躺在沙发上背对着他的女孩儿轻声笑了一下。

没事就行,他想道,然后就背靠着沙发在地上坐了下来,他回了几封工作上的邮件,突然觉得这个晚上好像少了点儿什么。

推理缜密,逻辑满分的搜查一课王牌,足足花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来他还没吃晚饭。

于是他随口问:“灰原,家里有吃的吗?”

他在外面跑了一天,中午就吃了个饭团,早就饿得不行,刚才特地出去一趟,又是急着给她买药,甚至连稍远一点的便利店也没顾上去。

“你想吃什么?”她躺了一会,已经觉得好多了,听他这么问,就穿上拖鞋朝厨房走去。

而工藤听她这样问,以为这是“可以自由点餐”的意思,可他是个成熟体贴的成年人,决计是不好意思让身体不舒服的人来帮自己做饭的,于是他说:“不用那么麻烦——”

“还有中午剩下的番茄浓汤和牛油果鸡胸沙拉,哦,这还有个梅子饭团,可能是博士买的,你想吃哪个?”

显然高估了自己待遇的工藤:“……”

最后,工藤警官经过了一整天的奔波劳碌后,得到了一大碗高纤维高蛋白且低热量的牛油果鸡胸沙拉做晚餐,他生无可恋地用叉子扎起寡淡无味的鸡胸肉,觉得自己吃的不是食物,是心理安慰。

而那个竟然会做这种魔鬼东西来吃的人,这时候好像才想起来问他:“这么晚了,你来干什么?”

“啊?”

两个人互相不明就里地对视了一眼,工藤下一秒就反应过来——他又被博士坑了!

什么“她不太乐意”——博士根本就是先斩后奏,根本没有问过她吧!?

“最近那个连环凶杀案,有受害者住在这附近,博士不放心你,让我过来陪你住几天。”

他想了想,觉得没什么骗她的必要,就实话实说了。

“年纪大的人就是爱操心……”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,似乎有几分无奈。

“可不是吗。”他附和道。

“那你还来做什么?”她靠在料理台上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吃东西,止痛药药效已经完全发挥,她觉得自己没事了,就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,“我又不真的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,博士担心就算了,你当什么真。”

“……”

是啊,为什么呢,根据现有的侧写,凶手应该是对性格活泼开朗、为人随和的长发女孩有着异常的迷恋,几位被害女孩生前的亲朋好友,都是这样评价她们的——对谁都很好,脸上总是笑盈盈的。

所以这些特质,跟这个总是睡不醒、脸上就差直白写着“我不好惹”的家伙,除了性别,哪里有共同点吗?

“对,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,你是八十四岁的老太婆,你就当我孝敬老人吧,行不行?”

“……”

两个人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,就在这时,工藤扔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起来,却不是电话。

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被手机吸引过去,只见锁屏上的提醒事项里写着——给兰打电话。

灰原只是短短瞟了一眼,便很快非礼勿视地移开了目光:“我去下面工作了,你自便。走的时候帮我锁好门。”

工藤觉得有些尴尬,他关掉了提醒,也不知道为什么,可能是不想让她走,又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来挽留她,于是看着那人的背影,脱口而出就是一句: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
说完才觉得气氛更加尴尬了。

那人停了脚步,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他:“我想的哪样?”

他喉结滚动,却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。

半个月前,大约是这桩连环凶杀案出现第二名受害人的时候,上面和外界的压力源源不断,可他们的调查却毫无头绪,他心中烦闷,但一直留在办公室也解决不了问题,于是就和下属打了声招呼,找了一天晚上回家去拿换洗衣物。

回到家,玄关的鞋柜上甚至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,他打开窗通风,才让房间里好像有了些活气。

冰箱里只有罐装的啤酒和水,因为回来的时间不确定,他平时很少会买新鲜的食材在家,免得十天半个月不回来,最后全部都浪费掉。最开始搬过来这个公寓时,兰还会经常过来做饭,等他结束工作回来一起吃,就像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情侣一样。

可是,要等一个人吃晚餐,无论如何,也是无法等到凌晨,等到手机上的日期跳去第二天的。

然后她会佯装生气,说“那你不如把房子退掉,直接住在办公室好了”,他会道歉,会想办法轮休空出一天完整的时间,陪她去她想去的地方,吃她喜欢的餐厅,如此往复,他不想让她生气,希望她能开心。

有一次服部来出差,他们一起在警视厅的食堂吃了个快速而简便的午餐,期间聊到这些事,服部一脸不解地看着他:“那你们直接一起住不就好了?”

住在一个屋檐下,哪怕工作再忙,也总是要回家、总是会见上一面的。

而在这个恋爱结婚生子似乎全部都三倍速的时代,婚前同居屡见不鲜,甚至已经不是一个值得去讨论的话题。

“这个……”他却一时语塞。

“反正你们以前不也一起住了那么久吗?”服部以为他是在害羞,“有什么不好意思的?”

“拜托,那能一样吗——”

“柯南不也是你吗,能有什么不一样?”

那时候的柯南七岁,被禁锢在孩子的身体中的工藤新一十七岁,还是会错以为自己近乎无所不能的年纪,相信只要只要不断向前,不断求索,前方一定会有他所追求的真相和答案。那时候的他,想变回本来的自己,想和青梅竹马的女孩儿朝夕相对,想要亲自去侦破这世上全部的邪恶与不义,还想让一切冤屈难伸都真相大白,让所有死者都瞑目。

或许命运到底还是待他不薄,短暂的玩笑过后,他如愿以偿地做回了工藤新一,重新回到了万众瞩目的镁光灯下,并将侦破案件当作了工作,日日与世界上最险恶的人心为伴,他也终于和从小心仪的女孩儿走到一起,人人都说他们是登对的一对。

可时间也会用自己的方式,向每个人展示它独到的真实。

进入一课以后,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清楚意识到,即使是他,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案件,长年累月无人认领的无名尸,眼看追诉时效将过、却仍无头绪的悬案,警视厅外因为失去至亲至爱而痛哭的平凡人们……

每一桩每一件,都是他的无能为力,会在每一个夜晚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
而明明一直并肩而行的女孩儿,距离却好像越来越远,结束工作后,比起去约会,他更想回到家开一听啤酒,然后什么也不想,大脑放空地把自己平铺在沙发上。

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太累了,才会对除了工作之外的任何事都兴致缺缺,而直到服部问“一起住不就好了”,他好像才意识到,他在心里,原来更多时候是希望能够一个人待着。

不被任何人打扰,不用说话,不用想话题,不用照顾对方的情绪,不用担心她是否会失落——他更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。

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而愧疚。

那天他只是回去拿点换洗衣物,就打算再回办公室,他准备出门的时候,手机响了,是兰打来的。

“喂,小兰?”他接了起来,“你下班了?”

“嗯,你呢?”

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,可能因为他只是短暂地回来一下,觉得没必要提;又或者是觉得如果说了自己在家,她说要过来的话,又还得再去解释一番……最后结果又要让她失望。

于是他笑了下,说:“还没呢,我大概都在办公室住了半个月了。”

电话那边沉默了,他直觉电话那端的人似乎有些异样,忍不住问:“小兰,你……”

“新一,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多说几句话……都会很累?”

“什么?”他否认道,“怎么可能?”

他家公寓楼下,毛利兰拿着电话,抬头望着敞开的窗户中随风而动的薄纱窗帘——那不是她喜欢的款式,是租的时候业主就已经装修好的,当时她问新一,这个样子不好看,要不要换一个?

他当时正在拆搬家的纸箱,回头看了一眼,那是个素色的纱帘,颜色和花纹一样平平无奇,他没看出什么特别,也没看出什么不好看。

“我觉得还行啊?”他抓了抓头发,“而且估计我也不会在家待很长时间,不用那么麻烦。”

可惜他能洞察世间最险恶的人心,却总是听不懂这简简单单的言外之意。

她在意的本就不是那一款纱帘,她是想要和他一起,布置出一个“家”。

他是真的不懂,还是潜意识里就在拒绝向前迈出这一步呢?毛利兰不知道。

可今晚她提前收工,想着他最近很忙,便搭车去警视厅想看看他,可过去的时候,办公室里却不见他人影,问起来,就听人说:“工藤吗?刚刚听他说要回家,应该已经走了吧?”

可等她来到他家楼下,就看到他窗户里飘出来的纱帘和客厅里暖色的灯光,然后听到他说“我还没有下班”。

“那你为什么明明在家,”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平静,好像只是在问明天想吃什么,但脸上却有眼泪淌下来,“可是却要说自己还在办公室呢?”

已经准备关灯出门的工藤新一,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,他来到窗前,果然看到了楼下的兰。

他愣了一下,立刻说:“你等一下,我马上下去——”

可能因为他的自以为是,或者一时的倦怠,但无论如何,他都不是有意想要骗她,毕竟他们之间的谎言,有“江户川柯南”一件,就已经足够了。

“不要!”电话里她拔高了声音,“你不要下来。”

“是因为你很累了吧?”她眼泪不住往下流,声音却是平静的,“所以不想见到别人,就想一个人待着。”

但为什么她也会变成他的“别人”?

而电话那端的人,没有反驳她的话。

“我们……要不要先分开一段时间?”她伸手抹去眼泪,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,快点说不可以,不要,告诉我你不是,你没有,我全部都是在胡说八道——快点这样告诉我。

可惜名侦探也没有读心术。

隔了半晌,电话那边才传来他的声音,他轻声说:“好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

原来夏天的风,也可以吹得人浑身发冷。


“先分开一段时间”,是个听起来颇为玄妙的说法。既然是“先”,那便应该仍有后续,不算分得彻彻底底。可“一段时间”到底有多长,是一星期、一个月还是一年?

毕竟人的一生,说到底也不过是“一段时间”。

然而工藤新一身边有很多一起破案的同伴,却没有几个可以咨询感情问题的参谋——自从高木警官和佐藤警官结婚后,一课的桃花运大概是被彻底清空,只剩了一办公室从不知“对象”、“恋爱”为何物的单身狗。

现实未免有些残酷,毕竟平成时代的福尔摩斯只需要破案,令和时代的福尔摩斯却没那么走运,他身上还背负着整个警视厅最核心的KPI,只要凶手一天没抓到,压力便一天大过一天,时间被瓜分到分秒不剩,自然没精力去研究“分开一段时间”的奥妙。

手机上的行事历他没顾上删,兰也真的一直没有再联系他,凶手仍在逍遥法外,每天办公室电话都要被人打爆,周刊杂志热情高涨,从高智商犯罪写到搜查一课王牌不过徒有虚名,各种消息真真假假满天飞。

如果不是博士拜托他来这边住几天,他甚至都还没有时间空下来,好好回想自己这失败的感情经历。

查案时可以轻而易举抽丝剥茧的人,面对自己的感情生活,却像是看一团乱麻,想拿快刀来斩,都不知道从何下手。

可这都是属于“工藤新一”的真实生活,是他自己选择的,没得回头的那条路。


灰原本来已经要走去地下室,听他说了那一句“不是你想的那样”之后,便没了下文,表情却有些恍惚,显然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。

隔了一会,他才说:“我们分开了——她说,想要先分开一段时间。”

灰原这回倒是有些惊讶,毕竟现在大家都忙,平时几乎都不怎么见面相聚,她和其他人一样,以为大侦探虽然被工作抽成了个永动陀螺,但感情生活顺风顺水,指不定什么时候,就得准备一份礼金和结婚礼物给他。

“大多数情况下,女人说的 ‘先分开一段时间 ’,都不是真的想分手。”她说道,“大侦探,这个基本定理,你是知道的吧?”

“我知道,可是……”

可是什么,他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,灰原看着他,轻轻说:“你既然知道,还在我这浪费什么时间呢?”

她带着几分讥诮的笑:“我主修的是生物制药,不兼职提供情感咨询服务。”

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去了地下室,工藤走到沙发旁,将脸埋进掌心,是啊,他在期待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呢?他以为她会怎样说?

忙碌了一整天,他整个后背都像是打了钢板似的僵硬,他在沙发上躺下来,看着电视里花花绿绿的画面无声地播放着,突然可能是接受讯号不好,屏幕上画面变得模糊不清,出现了雪花点。

他莫名想到了那次跟她一起去的温泉旅行——静谧的山中落起大雪,他就那么躺在窗边,大脑放空地望着外面的庭院,而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则专注写着自己的论文,那有节奏敲击键盘的声音仿佛是种和谐的白噪音,没一会,他就睡着了。

好像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,他才能毫无负担地放空、走神、不管做什么好像都可以,因为他们干什么都互不打扰,即使一整天都不交谈,好像也不会觉得尴尬。

他想,可能他也不完全是想要一个人待着。

他只是想要有一个能够毫无防备、卸下所有伪装的空间。




08.


他实在太累,躺在沙发上就睡到了第二天,灰原起来做早饭,这才发现他昨晚根本没走。

“你今天不用上班吗,大侦探?”

这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,他一下就惊醒了,猛得坐了起来,愣愣地盯着面前穿着围裙的人。

“几点了?”他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问道。

“七点半。”她说,“不想迟到的话,你最好现在就去洗澡。”

“哦,好。”他应了一声,揉了揉头发,便去楼上找自己以前留在博士这边的换洗衣物。

他洗过澡出来,就看到她已经开了火做早餐,想到昨天晚上那道健康到寡淡的鸡胸沙拉,他忍不住凑过去看她又在做些什么魔鬼料理——好在看起来只是正常的西式早餐。

“让开,你头发的水都滴下来了。”她用胳膊将他别开,“不帮忙就别捣乱。”

她在做牛奶炒滑蛋,小火下的蛋液和牛奶混在一起,一层一层地被推向中间聚拢,锅里发出细细嗦嗦的声响,大概是为了方便,她把头发随意地用夹子别在了后面,看起来又和平时显得有些不同。

如果她是宫野志保,如果她当时和自己一起服下解药,现在又是会在做些什么呢?

她肯定还是会继续做研究的,但她是会在学校担任一个教职,还是会去大的研究所?她是会留在日本,还是会选择去别的国家?她也会和别人恋爱、结婚、然后组建家庭吗?

那个能够和她共度一生的人,会是谁,他又是什么模样?她也会这样为他做早饭,有些嫌弃地对他说“不帮忙就别捣乱”吗?

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,就听见有手机在震动,她面前还开着火,不方便走开,便叫他道:“哎,你在发什么呆?帮我接一下电话。”

她的手机放在料理台上,锁屏是侦探团和博士的合照,是高中毕业时照的,合照里没有他。

他滑动了屏幕接起电话:“你好——”

他话音未落,就听那边传来一个咋咋唬唬的声音,明明没有开扬声器,却已经具备了公放的音效。

“灰原,我问你, ‘好男人 ’这个物种是什么时候灭绝的?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?”

好巧不巧,正是“男人”群体中一员的工藤:“……”

那边的人说了一长串,似乎才反应过来刚才说“你好”的那个声音不对劲,这才警惕地问:“你谁?”

灰原已经关了火,把炒蛋分别倒进两个盘子里,盘子里还有烤得焦黄的吐司,煎好的培根和番茄,她擦了下手,从工藤手里接过电话:“怎么了?”

打来电话的人,是灰原导师门下的另一个博士生,叫做井上,是个性格大大咧咧、有些活泼过了头的女孩儿。同门的其他人,多多少少因为她过小的年纪和格外突出的学术能力对她敬而远之,见了面会打招呼,开组会的时候也都客客气气,可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——说她是后辈,她的研究和论文比谁进展都快;可要当她是前辈,似乎又觉得太别扭。

但井上对这些毫无知觉,第一次开组会结束后,她就高高兴兴地过来跟她打招呼:“嗨!我之前就听老板说要来个小学妹,简直期待得不得了——”

从来没被叫过“小学妹”的灰原有些哭笑不得,她看了眼前的女孩儿一眼:“有什么好期待的?”

“你来了之后,我就不是实验室里唯一的一个女生,总算有人和我聊天,当然要很期待了!”

他们专业原本就男女比例失调,也不是什么奇怪事。

她大概是对这样天生就热情的人没什么抵抗力,步美也是,这个以“师姐”身份自居的女孩儿也是,但总之一来二去,两个人还是熟悉起来了。

“刚才接你电话的那个男人是谁?”那边的女生好像完全忘了自己刚才的问题,兴冲冲地开始八卦起来,“男朋友吗?不然谁会一大早就在你家,还能接你的电话?”

“哎,不对,你不是说对谈恋爱不感兴趣吗?”

灰原一手拿着手机,一手把装了早餐的盘子递到他面前,又顺手将装黄油的碟子也顺手递给了他,一切都那么自然,好像做过千百遍一样。而工藤还没来得及道谢,就听见电话那端女生这一连串的灵魂拷问,不禁抬头去看灰原,想看她什么反应。

然后就听那家伙轻飘飘地说:“不是我男朋友。”

她一边说,一边似乎还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,然后下了结论:“是我叔叔。”

如此这般就被长了辈份的工藤:“……”

工藤一边吃着早餐,一边听灰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电话那边的人聊天,原来这个女孩儿昨天被家里安排去相亲,对方对她说“如果你能退学,结婚后当全职主妇的话,就可以考虑结婚”。

“拜托,我们这才是第一次见面诶,就叫我退学?而且还只是可以 ‘考虑 ’结婚?有没有搞错——我为了发上一篇论文薅掉的头发,现在都还没长出来呢!”

工藤听她这描述,忍不住想起之前某个人总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“用脑过度会像博士一样秃头”,就又忍不住去看她。

灰原还没有说话,电话对面又传来一句感叹:“男人真的没一个是好东西!”

她说完,似乎想起灰原的“叔叔”可能也还在线,连忙补了一句:“那个,灰原,你叔叔还在听吗?我不是针对他。”

工藤:“……谢谢你了。”

那边的女生大概是个话匣子变的,一顿早饭,都不用开电视,全靠她在旁边配音,不用别人捧场,自己就活生生弄出了一台脱口秀的效果。

“在学校老板天天催我实验进度,回了家爸妈天天催我相亲,我当时应该去念佛学专业PhD,说不定还能念个四大皆空就修成正果。”

“唉,你爸妈是不是完全不催你?都没听你说过——啊,我又忘了,你比我小很多……都怪你平时看着太靠谱了,我就总觉得你和我差不多大。”

“明明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毕不了业,可为什么他们天天都在担心我结不了婚?而且,我也想和喜欢的人结婚啊,谁不想呢?可就是遇不到,我也很绝望啊。”

灰原慢悠悠地说:“遇到喜欢的人是小概率事件,还是发SCI成功率比较高。”

遇到喜欢的人,原本已经足够难,可偏偏有些人运气差到谷底,最爱的那个人,总会来得太早或者太迟。

时机不对,一切就都不对了。

“看你这话说的——那你有喜欢的人吗?”那边的女孩儿随口问道。

工藤忍不住去看她,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,似乎将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盈盈光圈,她没有抬头,手里的叉子穿过盘中的番茄,金属叉子和瓷器碰出清脆的响声。

她用轻飘飘的语气说:“……算是有过吧。”

“诶?是谁?是我们系的吗?是我认识的人吗?”那边的女生仿佛听到好了不起的八卦,“等一下,什么叫 ‘算是有过 ’,现在不喜欢了吗?”

“小学时候喜欢的人,现在再说起,可不就是 ‘算是有过 ’吗?”

她说得轻巧,口吻完全就是在开玩笑,电话那边的人也信了:“喂,你又胡说八道,小学生的喜欢算什么数?照这样说,小学的时候我还喜欢假面超人呢,这哪儿能算啊?”

灰原笑了起来:“这么巧,我喜欢的就是假面超人。”

小学时候的喜欢不能算,对假面超人的喜欢也不能算。

明明也是真情实意,却作不得数。

凭什么呢?


这通电话以井上要去学校写论文而结束,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一消失,餐厅里一时间安静下来。

工藤说:“你这朋友活得挺热闹。”

她笑了一下:“是吧?可能因为我本身是个无聊的人,所以周围就总会有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出现。”

她们活色生香、热闹而平凡的生活像是一面画布,她可以站在前面观看,却永远都走不进去。

其他女孩儿的苦恼——写不出论文、担心不能准时毕业、父母没完没了的催婚……她一概没有,甚至也是没机会去体会到底是什么滋味。

她以前以为,作为灰原哀重新长大一次,也许能重新体会到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。的确是这样没有错,她和许多同龄人一起参加了学园祭、运动会、许多次期中期末考和开学的宣讲仪式,可这样的经历越多,她却越发能够清晰意识到,她永远都不会和他们一样。

失去的东西无法寻回,入海的河水难以倒流,即使再长大一次,那些她命中注定无法拥有的东西,仍旧不会属于她。

她曾经阴差阳错地扭转了时间,却无法重复犯错,来留下一个原本不应该陪在她身边的人。

工藤望着餐桌对面的她,那人睫羽长长,说话的时候神色淡淡,似乎对过去的一切,早就都不在乎了。

可他还是问道:“你小学时喜欢过的人……是谁?”

他的心突突直跳:“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?”

餐桌上方悬着盏精致的水晶灯,阳光照进来,多面的水晶将光线折射在桌面上,影影绰绰,流光溢彩,好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。

是无处不在的,他们之间的河。

十多年前,她对他说:“我从见到你第一面起,就爱上了你”——这是台词,倘若有人当了真,自然是那个分不清现实与做戏之间界限的人有错。

是想要将假戏真做的那个人有错。

十多年过去,那个站在她对面,和她一起演戏的人也早已消失无踪,她促狭地笑了一下,看着工藤新一,反问道:“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

“反正不是你。”

她说“也算是喜欢过”,却不是因为从前喜欢,现在不喜欢了。

只是因为那个人,已经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,无论如何,也无法回来了。

所以只能算是“喜欢过”。他没有过去,没有未来,消失得又太过彻底,甚至让人都无法说出“将来也会一直喜欢”这样的话。

江户川柯南原本就该是不存在的人,哪来的什么将来呢?



09.


天气越来越热,大学也放了暑假,步美考取的大学在关西,昨天刚回来,今天就迫不及待地要约大家一起出来聚会。

他们高中班里的同学们关系都很好,她这么一提,很快得到了响应,他们约了个晚上的时间,步美一再强调:“小哀一定要来,你不来的话,我就不理你了——”

当年幼稚的女孩儿长大了,举手投足间,都是个初长成的曼妙少女姿态,可是一跟灰原说话,却又像回到还是戴着发箍时的幼稚模样,总想要跟她撒娇,因为她知道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,小哀是绝对不会拒绝她的。

“知道了,你已经说了一百次了——”灰原说,“我晚上有个组会,可能会迟一点,但我会去的。”

她与众不同的进修进度并没有刻意瞒着别人,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,但平时不见面总不好去打听,现在见了面,总免不了要被问东问西。

而她预计的一点不错,晚上大家聚在一起,被八卦的总是不在场的那个人。大家趁着她还没来,纷纷抓住侦探团的三个人追问起来:“哎,快点和我们说说,灰原同学怎么做到突然就去念博士的?”

“很奇怪吗?她一直成绩都很好吧。”以元太的学术能力,显然没觉得“突然去念博士”和“一直考满分”之间差距有多大,反正都是很厉害就是了。

“灰原同学高中的时候就在看相关的期刊了吧。”光彦也觉得是在意料之中,“真厉害啊,我就做不到。”

步美的回答就更加没有参考价值了,她特别骄傲地说:“因为小哀就是最厉害的呀。”

“这么厉害的话,我觉得她根本都不需要和我们一起上高中吧……”有人疑惑地说道,“高中的课程对她来说,真的需要念三年吗?”

步美愣了一下,以前的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,但有一些事,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的。

摘去眼镜、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柯南,而那时候的自己,因为不愿相信这个事实,哭得天昏地暗,当时小哀来安慰自己,她却任性地指责她,说你们都是骗子。

可她是怎么回答的呢?

她说自己不是别的任何人,她只是灰原哀,她不会走,会一直和他们在一起。

当时的自己不懂得,现在回想起来,却好像终于明白了灰原的话——她说到做到,真的陪他们一直到高中毕业,直到大家分别去了不同的大学,她这才按照自己原有的步调,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
她还记得高中毕业的时候,许多男生来和自己告白,可她一个都没有答应。到了拍毕业照的那天,她一早就到了,元太和光彦也到了,他们站在校门口等博士和灰原,远远地看到车停下来,他们两人下车走过来,她却始终不肯收回目光——仿佛是还在希望,那车上还有一个没下来的人。

一个已经缺席许多课程,再也不会出席的人。

灰原走到她面前,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她在想什么,她叹了口气,从口袋里拿出一副黑框眼镜,架在了鼻梁上,问她:“这样好看吗?”

她怎么会不认得那副眼镜?

如果柯南还在的话,他会是什么样子呢?

其实十七岁的江户川柯南会是什么样子,只要想想十七岁的工藤新一便能知道,可步美却固执地拒绝这样去想,好像只要这样,她喜欢过的那个男孩,就永远都不会消失,永远都会在另一个她此生都无法看到的地方,和她步调一致地、一年一岁地长大。

她眼中泛起了泪光,挽起灰原的手臂:“小哀你戴眼镜也很好看——比他好看多了。”

那个“他”是谁,无需要多说。

拍照的时候,他们轮流戴着那副眼镜拍了照——好像这样四张不同的照片拼在一起,就能弥补第五个人不在场的遗憾。

这些事平时不想,可一旦想起来,就总是难免失落,等灰原到的时候,聚会已经差不多快要散场,她和一些人打了招呼,这才在人群中找到步美。

“小哀,你来啦——”大半年没见,已经留起了长发的步美嘟嘟囔囔地冲她伸开双臂,“好久不见,我好想你啊——”

她脸颊红红的,灰原眉头一皱:“你怎么还喝酒了?”

其实也没喝多少,而且只是普通的果子酒,度数也不高,只是她以前完全没喝过,竟然不知道自己酒量竟然这样差。

“就只喝了一点点,我就不敢再继续喝了,不然感觉等不到你来,我就该、就该睡着了……”女孩软绵绵的手臂环着她的腰,“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呀。”

组会之后,又和导师说了些论文进度的事,之后她还要帮忙做一个项目,不知不觉就多说了一会,等从学校出来,她就急忙打车往过赶,可又赶上晚高峰堵车,到现在,聚会都要散场了。

光彦和元太从另一边过来,看着晕晕乎乎的步美:“她没事吧?”

“有点喝多了。是不是快结束了?我送她回去。”她说着就想拉步美起来,步美却是不肯,“不要,我不回去,你都还没和我们说几句话!”

“你都这样了,我说什么你能听清楚吗?”灰原哭笑不得,这时候她自己的手机响了,看了眼来电显示,是工藤。

“你回家了吗?”那边的人问。

“还在外面,什么事?”她一手扶着步美,一边回答道。

他工作是真的忙,如果每天真的要开车回博士家,光路上就要多花一小时,可就算路程很近,她也是不肯真的让他过来“陪”自己住几天的。

可是博士的嘱咐又不可以置之不理,于是两个人约了个时间,晚上打个电话,就当作“报平安”,也算成全博士的一片苦心。

“这么晚了,你——”他说到一半,又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没什么立场这样讲,他不过是受博士拜托,而她又是个完完全全不需要他照顾的人。

“我之前是说笑,你可千万不要真的来当我叔叔。”果然她很不满地回了一句。

她跟大家道了别,走到外面来,可他们聚会选的这个地方很寸,这个时间实在不好打车,她总不能带着一个晕晕乎乎的家伙去坐电车,就问电话那端的人:“那你呢?今天还住办公室吗?”

“我在路上,”他说道,“怎么了?”

她说:“步美有点喝醉了,你能不能来接一下我们?”


她把地址发给了工藤,就和步美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一起等,步美明明觉得自己没喝很多,身体也能动,脑子也还清醒,可就是会想要说一些平时不会说、也不敢说的话。

“小哀,你一直陪着我们念初中高中,是不是很无聊?”

“怎么会?”

“那些功课对你来说,其实根本不需要学吧?”

“说什么胡话,我又不是天生就会的。”

步美晕晕乎乎地想了下,好像她说的也没错,便说:“但是,你是因为答应了我不会走,才一直陪我们到现在的吧?”

“就算不答应你,我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走呢?”

“因为……”步美靠着她的肩膀,望着前面路边昏黄的灯光,那些灯在她眼中全部都变成了一个个毛茸茸的光圈,她喃喃说道,“因为柯南走了啊。”

他不在了,我以为你也会一起离开。

“那时候,我经常都觉得,你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……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你知道吗?明明都是小孩子,只有你们两个和大家不一样。”

“你现在也是小孩子。”灰原笑了一下。

“可谁知道,柯南真的不是小孩子呢?”她闭上眼睛,心里这么多年积压的那些难过,借着一点儿酒精全部涌了上来,“小哀,你说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人……”

“为什么偏偏就没有柯南呢?”

明明是夏天的夜晚,城市里却看不到哪怕一颗星星,远处高楼用霓虹将夜空划分出各自的领域,把整个夜晚映得五光十色,好不热闹。

可城市的一角,两个靠在一起的年轻女孩儿,却分别有着多年都难以释怀的心事。

工藤依着地址找过来,但这条街车不能开进去,他就把车停在路边,自己走了过去。

他从另一个入口进去,碰到了光彦和元太,有些尴尬地打了个招呼,他们告诉他,灰原和步美在另一侧的出口。他穿过大堂走过去,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两个身影。

他本想叫她一声,却听到那人低着头,静静开口道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步美和他一样不解,她问:“小哀你为什么要道歉?”

这是时隔多年的道歉,是她一直没能对这个天真女孩讲出口的道歉——正是因为她,才会有江户川柯南的出现,可也是因为她,江户川柯南才会消失。

不能长久相伴,无法真实拥有,可能真的不如从没有遇见过。

“没什么。”她垂下眼,掩饰了自己的失态。

“行了,你以后不许喝酒了。”她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,便拉着步美站起来,“该回家了。”

“不要,我不想回家——”步美轻轻地挣动了一下手臂,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。

不远处的工藤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帮把手,就看到灰原按住她的手臂,十分好脾气地问:“不回家,那你想去哪儿?”

夜风吹过,心里装满了陈年旧难过的女孩儿,好像又变成了那个背着双肩书包、戴着彩色发箍的自己,她牵住身边女孩的手,从小时候开始,这个人就是她最信任、最重要的朋友,甚至比那个消失的男孩还重要。

她喃喃地问:“小哀,我想去哪,你都会陪我去吗?”

灰原将被风吹起的碎发随手别去耳后,她有些无奈地笑了,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道:“会。只要你不是去月球……我都可以陪你去。”

然后就听到步美有些委屈的声音,她说:“谁要去月球?我才不想去月球——”

“我想去十年前。”

“我想去柯南还在的时候。”

工藤新一上前的脚步一时顿住,整个人愣在了原地。

“小哀,你知道吗?其实,我……”女孩儿说着,声音里忍不住已经带了些哭腔,“我真的……”

“我真的好想柯南啊……”

明明真实存在过,却仍然如同一阵消散的风,一滴蒸发的水,一颗落地的尘土,江户川柯南的消失太过绝对,没给她留下哪怕一点的幻想和期待——原来她喜欢的那个男孩,从未存在过。

可偏偏想念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,它是一把刀尖永远向内的刺刀,越是想念,便越能捅得自己鲜血横流。

工藤愣愣地站在那儿,他看到那个茶色头发的女孩儿似乎有些无奈地抬起手,随即又缓缓放下,像是一个无声的叹息。

朦胧夜色中,他看不清她的表情,闷热的风却将她的声音远远地送了过来。

那声音就像一把细针,一根一根地、全部刺进了他的心上。

他看到她抬起头来,静静望着无星也无月的漆黑夜空,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知道啊。”

她怎么会不知道?这世界上,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她更清楚明了。

因为……

“我也很想他。”


天边响起沉闷的雷声,一瞬间突然就倾盆雨下,灰原有些意外地抬起手,似乎想要挡住陡然而落的豆大雨点,一回头,却看到工藤就站在身后不远处。

他们在突如其来的夏日暴雨中遥遥相望,一道闪电划过夜空,照亮了两个人同样愣神的面孔。

那是多久以前?

他怀揣着满心要变回工藤新一的欢欣雀跃,以为她也和自己一样,早就厌倦了被禁锢在孩童身体里的生活,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“长大”,想要回到大人那看似五光十色,实际一片狼藉的生活中。

可她却又怎么说?

她说:“你想哪天变回去都可以,不用特意告诉我。”

时至今日,他才迟迟将那话中语义知晓。

原来即使是她,也不想当面跟即将永远消失的“江户川柯南”说再见。

于是真的就没有道别,江户川柯南就这样离开了灰原哀,时至今日,他甚至记不起最后以柯南的身份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,她又是如何答复。

而在他离开后,时间的潮水慢慢上涨,一浪接一浪,一年又一年,终于将那些属于江户川柯南的足迹冲刷干净,汇聚成一条再也无法跨越的河流。

昔日同行人,已隔两岸远。

而河竟不可渡。



---tbc---




评论(874)

热度(23976)

  1. 共136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